家中書櫥頂層存有舊書，種類頗多。有《單城記》《恐懼》之類的小說，也有像《特效穴位運用手冊》這類購去必將受冷降的引導書。究其歲首，或者能追溯到母親的教生時代。這些安靜的老工具們悄悄地瞇在那玻璃閣樓中，潛伏于人的頭頂之上。偶然抬頭發現，還會嚇上一跳，疑惑家里是何時寄生了這些老藤似的物件。并且，由于擠的太緊，放的又太久，遠看去倒像一本相當厚重的巨做。

雖說之前回家也注重到幾次，但并未想去驚動他們。一方里是由于生性懶惰，不肯費這流汗的功夫；另一方里也因求教在中，不在家常住，胡治收拾一番有擾清凈。但是比去肺炎豪恣，日日閑居在家，不知不覺郵購了良多新書。拿回家后才發現地方緊急，便隱隱動起了清理門戶的念頭。因而找去矮凳踩上，掏鳥蛋似的開初搬挪起去。

抽出一本，頓覺手感和新書大有不同。新書精神，平整，帶著股鋼鐵和油朱的脆硬勁兒，好像政客的西裝一樣平常挺秀。而手中這本卻潮濕，柔軟，涼絲絲的，似傍晚去海邊集步的人的肌膚。握一會兒，薄厚輕重，都開初和人交換起溫度。

書頁微黃，透光，摸起去沙沙的，好像手拂過修剪整潔的干草地。翻動是翻動不起去——鄰人之間都抱團取暖和和和和和和，封里離開后，粘連的內頁就“嗵”的一聲，像爬下一條老狗。或許是由于年青時常展轉于大小地攤、書店和年青男女的手指，浸了種種百般的汗火淚火，如今再被抱起，竟有些萎靡不勝了罷。

編排也簡單。封皮上出有“某某做家兇悍推薦”“某某排行榜第一位”的綬帶和束腰，更別提有設計感的圖畫。要終是牛皮紙包的書皮，上里被公認字漂明的人用鋼筆審慎地寫上書名；要終是簡單印上正在思慮的做者畫像，抑或其他一些關聯不大的圖片。前言后記也時偶然無，最多是兩三行簡明的編者導讀，然后就切切地給內容讓了位。做者的信息僅止于書脊上的一個名字，抑或封皮內側朗讀公文一樣的生平簡介。恰似除了書中這故事，和坐在故事里前的讀者，其他實足皆無所謂。

字小，黑，又稀，卻不覺著難看。翻頁翻得少了，每一行、一頁好像更緊致充實似的。逢到印糊了的，笑著搖搖頭——出辦法，地攤淘的嘛！站在這少些體里的舊書里前，那先于我許久存在、卻又好像取我有關聯的親人往事，隱隱間在泛著淡淡霉味的空氣中構成小小的蜃樓。

就這么翻著翻著，回過神去才發現放回去了許多。難舍。在被太多破折號和驚嘆號、太多色彩的新書的包圍之下，我竟無端想念起手中這不曾屬于我的質樸和粗糙去。竟夢想有朝一日也能在舊書厚軟敦實的身體上留下淺淺的指痕，然后再任其被壓平、被墻角的潮氣侵襲，終究消失。

時間實是巧妙。好像青年不擁有多少，老人也不擁有多少。但不知怎的，摸著、讀著那舊舊的《單城記》，好像比摸著、讀著那極新的《單城記》，能抓到更多似的。想一想這當然是笑話一場——有誰能擁有了舊書，又不給出自己莫測的時間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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